天山積雪圖 清 華嵒 故宮博物院藏
一
華喦(yán)的自尊心曾被深深刺傷。就像他《寫生冊》里畫的那只老虎一樣,被一只小小的馬蜂給蜇傷了。瘦骨嶙峋的老虎蔫頭耷腦,抬起左爪護(hù)著面頰,眼神里滿是張皇和無助。馬蜂張著雙翅,站在一株荊棘的頂端,似乎還準(zhǔn)備向它再次發(fā)起攻擊。老虎腳下,也還長著荊棘。堂堂獸中之王,哪還有半點迎風(fēng)狂嘯、百獸震惶的雄風(fēng)?真是進(jìn)退失據(jù),可憐又可嘆?。?/p>
康熙四十二年(1703年),福建上杭華氏家族重修宗祠,21歲的華喦被族人推薦畫祠堂正廳的壁畫,自幼喜愛繪畫并已頗有功底的華喦信心滿滿,就等著一展身手呢,可是豪紳族長壓根兒看不上他:你不就是從小放牛、砍柴的一個窮小子嗎?祖宗祠堂這么神圣的地方,哪能讓你來亂涂亂畫呢?
(資料圖片)
夜晚,年輕氣盛的華喦翻墻進(jìn)入祠堂,踩著桌案,一手舉著火把,一手揮動畫筆,一連畫了《高山云鶴》《水國浮?!贰肚嗨蓱已隆贰兑旭R題詩》四幅壁畫。他知道,這樣貿(mào)然行事,一定會惹怒族長,遭到追究。于是,連夜逃離家鄉(xiāng)奔赴杭州,投奔在那里做生意的叔叔。
這次打擊,也讓華喦明白一個道理,沒有顯赫的地位和名氣,是得不到別人認(rèn)可的。地位和名氣從哪里來?還是要錘煉自己的真本事,拿出讓世人敬服的作品才行。
華喦明白,繪畫的功夫在畫外。他后來對弟子張四教說:“畫,藝也,藝成則賤。必先有以立乎其貴者,乃賤之而不得。是在讀書以博其識,修己以端其品?!?/p>
在杭州,華喦結(jié)識了徐逢吉、吳石倉、蔣雪樵、厲鶚、雪松和尚、紫金山道士等文人高士,這些人都品行高潔,學(xué)富五車。華喦在這個朋友圈里浸淫日久,加上自己天資聰穎,好學(xué)不倦,詩書畫修養(yǎng)日益精進(jìn)。徐逢吉稱贊他“壯年苦讀書,句多奇拔,近益好學(xué),長歌短吟,無不入妙。”厲鶚在詩中稱贊:“華君墨戲今倪瓚,下筆煙云互凌亂?!敝苯幽盟汀霸募摇敝械哪攮懴啾攘?。
這期間,他以賣畫為生,日子過得很是清苦?!败U躅于田,安得緡錢?知我者以為我長嘆,不知我者吾將獨往而誰攀?”他躑躅的這一方“田”,就是耕耘度日的硯田。衣食之費都從這方田里得來,這既是謀生的所在,也是自己的志趣所鐘啊。
清初六家之一的惲壽平是花鳥畫大師,他在抗清復(fù)明夢想破滅后,每到杭州,就住在東園高云閣上,自號“東園生”。崇拜惲壽平的華嵒把自己的住所命名為“小東園”,也以“東園生”為號,勉勵自己努力精研惲的畫法,要比肩前賢,成就自己的一番藝業(yè)。
二
“昔當(dāng)壯歲血性豪,學(xué)書學(xué)劍云可恃?!比A喦自幼讀書學(xué)劍,也是想“學(xué)成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”,既安身立命,也能報效國家。再不然,成為宮廷畫師也是另一種仕途選擇,清代畫家王原祁、丁觀鵬、禹之鼎、陳枚、唐岱等都曾任內(nèi)廷供奉,“揚州八怪”之一的李鱓(shàn)也在康熙五十二年(1713年)被任命為宮廷畫師。
康熙五十六年(1717年),36歲的華喦趕到北京,去尋找改變命運的機會。他結(jié)識了某位“當(dāng)路巨公”,在貴人舉薦下,被康熙皇帝特旨召試,獲得“優(yōu)等”,授予“縣丞”銜。但這只是一個虛銜,要等吏部有了空缺才能授予實職。在等待過程中,他離開北京,壯游天下,足跡踏遍了五岳名山,“萬壑千巖羅胸膈”,“大塊文章都入抱”,既開闊了胸懷,增長了見識,詩文書畫也得到了很好的滋養(yǎng)。
等待中,他又兩次入京,但每次等來的都是失望的消息?;食谴蠖?,車馬紛綸,有幾人認(rèn)得這個落魄的異鄉(xiāng)人?“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”!
有一天,華喦的自尊又一次被深深刺傷了。以畫藝自許的他時常會逛一逛書畫市場,在大街上,他遇到一個賣假畫的,就讓那人打開來看看。包裹書畫的紙張剛打開,他一眼就認(rèn)出來,這張包裝紙竟然是他自己的作品。這幅畫,也不知是他送給哪位貴人的,還是拿到哪家畫店寄賣的??吹阶约阂詾榘恋漠嬜骶谷宦涞竭@步田地,華喦長嘆一聲,心灰意冷,再也不愿意在這個傷心地待下去了。
上次自尊心被刺傷,他從家鄉(xiāng)逃離,到人文薈萃的杭州去修煉自我。這次自尊心被刺傷,他從北京嗒然而歸,心里充滿了苦楚茫然。就像他《寫生冊》里的另一幅畫,那是一匹瘦骨嶙峋的馬。它低著頭,孤獨地站在荊棘之前,身上的骨架歷歷可數(shù),長長的鬃毛和尾巴披散著,幾乎要垂到地上,眼神里滿是憂郁和不甘。而那副瘦骨錚錚的樣子,就如黑鐵鑄成的一般。畫上,華喦用精光內(nèi)蘊的小楷,題寫了李賀的兩首《馬》詩:“龍脊貼連錢,銀蹄白踏煙。無人織錦韂,誰為鑄金鞭?!薄按笋R非凡馬,房星本是星。向前敲瘦骨,猶自帶銅聲”。
四海茫茫,誰是伯樂?空有神駿,迎風(fēng)悲嘶。
三
世路滿是荊棘,生活還得繼續(xù)。
27歲時,華喦娶了文士蔣云樵的女兒蔣妍,此后恩愛的小夫妻生了一個兒子,但好景不長,兒子夭折了,備受打擊的蔣妍也遽然離世,此時華喦剛剛34歲。中年喪妻,他傷懷不已,在詩中哀嘆:“清溪明月轉(zhuǎn)空廊,獨擁寒衾臥空床。我夢羅浮猶未到,美人先在白云鄉(xiāng)?!?年后,他請友人徐紫山做媒,續(xù)娶了蔣妍的妹妹蔣媛,婚后兩人也很恩愛,生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。
但是,他要養(yǎng)家糊口,他賴以為生的,也只有筆墨丹青了??滴跄┲劣赫跄?,江淮水災(zāi)頻發(fā),民生凋敝,華喦的畫銷路也不好,生活很是貧苦,穿著破衣爛衫,經(jīng)常吃粥度日,“且攜妻子宴清貧,何礙敝衣有百結(jié)”,“常共妻孥飲粥糜,登盤瓜豉茹芹葵?!?/p>
當(dāng)時,揚州鹽商會聚,有錢人都要買些字畫附庸風(fēng)雅,因此帶火了書畫市場,也會聚了“揚州八怪”等一批民間畫家。約從雍正二年(1724年)起到乾隆十七年(1752年)的近三十年內(nèi),華喦奔走于杭州和揚州之間,賣畫養(yǎng)家。
在揚州,華喦結(jié)識了員果堂、張匏谷等朋友,并長期借居在員果堂府上。他也和“揚州八怪”中的金農(nóng)、鄭板橋、李鱓、高翔等人成了朋友,有的說法把他也歸入了“八怪”之列。為了增加收入,他不僅賣畫,還畫銅器、畫燈葉,所得卻很菲薄。庚申(1740年)除夕,他沒錢返回杭州和家人團(tuán)聚,員果堂送他三百文錢壓歲才得以過年。華嵒寫詩感嘆:“去家八百里,詎不念妻孥?惜此歲華謝,悲其道路殊。飄云成獨往,歸鳥互相呼。欲訊東陽瘦,吟腰似老夫?!?/p>
他曾記錄自己生病時的凄慘情景:“歲壬子,仆自邗溝返錢,道過揚子,時屆嚴(yán)冬……冒寒得疾。抵家一臥三越月,求治弗瘳。自度必?zé)o生理,伏枕作書遺員子果堂,以妻孥相托。詞意悱惻,慘不成文。書發(fā)后,輾轉(zhuǎn)者又月余,乃漸蘇。既能飲粥糜,理琴書,守家園,甘藜藿,以終余生,愿也。奈何饑寒驅(qū)人,未克養(yǎng)拙,復(fù)出謀衣食,仍寄果堂”。
71歲時,華喦終于歸老杭州。但為了生計,還要“雪窗烘凍作畫”,讓兒子送往揚州請弟子張四教代售。在給張的信中寫道:“弟晚年作此巨幅,運腕甚是艱苦。至于潤筆,絕不敢較論,望于令友處轉(zhuǎn)致增惠一、二,則老人叩良友之愛多矣”。風(fēng)燭殘年的老人,還為了能多賣幾個錢,放下自尊,對弟子自訴艱難,其窮窘難堪之狀,真讓人感慨唏噓!
華喦畫的《天山積雪圖》《寒駝殘雪圖》中,都有駱駝和旅人的形象。那荒寒的景物、孤獨的旅人和跋涉的駱駝,很容易讓人想到華喦辛苦的生活?!逗剼堁﹫D》上,雪山寒林下,紅衣西域人掀開穹廬的門帳,靜靜看著正在嚙雪的枯瘦駱駝,仿佛顧影自憐?!短焐椒e雪圖》上,紅衣旅人牽著駱駝走在高聳的雪山之下,一只鴻雁在空中長鳴一聲,驚起旅人和駱駝都抬頭望向天宇。天高地迥,孤雁橫空,征程漫漫,雪野茫茫,但旅人那古艷的裝束和樸厚的形象,并沒有讓人感到頹唐,而是散發(fā)著豪壯的內(nèi)在力量。
四
1725年夏天,華喦散步到朋友符圣幾的秋聲館,符圣幾拿出十幾幅名家畫作請他欣賞。其中有一幅陳洪綬畫的《西園雅集圖》,但是這幅畫只畫了一半,因為陳洪綬當(dāng)時已經(jīng)病重,沒精力完成了。符圣幾就請華喦接著畫完,華喦欣然答應(yīng),畫完了還在畫上題跋,寫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。并寫道:“但筆墨精良,有愧前人;若開生劈秀,當(dāng)與頡頏高下,則吾又未敢意讓也?!?/p>
面對人物畫一代宗師的作品,華喦也自信滿滿地命筆續(xù)作,并敢于說出在別開生面、自辟秀色方面,自己不遜古人。這是何等的自尊、自信!
他的花鳥畫,從惲壽平那里學(xué)了很多,蔣寶林在《墨林今話》說:“繼跡南田,殆無愧色”。他自己也在《題惲南田畫冊》一詩中寫道:“筆尖刷卻世間塵,能使江山面目新。我亦低頭經(jīng)意匠,煙霞先后不同春。”真是自信滿滿,有平視前賢、舍我其誰的氣度。
華喦有“離垢居士”的別號,詩集就命名為《離垢集》。離垢,是脫離塵俗污濁的意思。雖然他為了謀生,繪畫題材、風(fēng)格上要適應(yīng)市場,但他有著自己恒定的藝術(shù)信念。他的畫格調(diào)古雅,寄情寓意,筆觸清新,堅守著文人畫的趣味與寄托。
和他同時代的畫論家汪鋆(yún)在《揚州畫苑錄》中,對“揚州八怪”大加貶斥:“所惜同時并舉,另出偏師,怪以八名(原注:如李復(fù)堂、嘯村之類),畫非一體……率汰三筆五筆,覆醬嫌粗;胡謅五言七言,打油自喜。非無異趣,適赴歧途。示嶄新于一時,只盛行乎百里?!睂θA嵒卻大加贊賞,“幸來閩叟(原注:新羅山人),力挽頹波。毫拈則魔障一空,紙落則煙云四出??罩杏挟?,著處無痕。會冥契于天倪,參微茫于大造?;诪檠?,寫生即生;寓繁于疏,不古而古。世第羨其超脫,人鮮測其高深?!?/p>
金農(nóng)也在《畫竹題記》中寫道:“汀州華喦秋岳……嘗畫蘭草紙卷,卷有五丈者,一炊飯頃便能了事,清而不媚,恍聞幽香散空谷之中……余恨不能踵其后塵也?!?/p>
華喦的一生,窮窘落寞,身后卻聲名鵲起。近代“海派”畫家中任伯年、吳昌碩、虛谷、蒲華等巨匠,無不受其沾溉。
華氏祠堂中,他青年時負(fù)氣所畫的壁畫,卻被后人加倍珍視,當(dāng)成了傳世之寶。到了清末,其同族后裔華時中為他刊行《離垢集》時,壁畫還完好地保留著。羅嘉杰在《離垢集》序中說:“上杭華氏祠堂堊壁,至今墨跡猶在,蓋山人所作也??上胍姰?dāng)時振臂一揮、橫掃千軍氣概。此中容或有鬼神呵護(hù),不然胡歷劫不磨耶?”湖南名士陳汝霖也寫道:“詩句精工畫亦工,人間珍重碧紗籠。何如祠壁留千古,奕奕英光透綺櫳”。
自尊自重,還要靠自我成就。時間終于給了自重者以足夠的尊重。
(原標(biāo)題:華喦的自尊)
來源:北京晚報 ▌王秉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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