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中兒時的夏天十分清涼。那時候他和妹妹身子小小的,沒事兒就和周圍的孩子們結(jié)伴去“后山”瘋耍。說是山,其實就是一片略微凸出的綠地,那時候綠地周圍沒什么人氣兒,不知名的野樹野花野草把光禿禿的北方夏天全都占去,方便了躲著大人們的小孩兒在暑氣里舉行自己的秘密集會。
他家里離著“后山”格外得近,有時候和父母鬧了矛盾,他就和妹妹悄悄躲進(jìn)這“山”里。父母不是不知道,但小孩兒犯傻的時候激不得,怕頭腦發(fā)熱往什么地方一鉆碰了人販子,這是要后悔終身的,于是索性放他們倆去這山里,最起碼離家里很近,一眼就看個遍。大多數(shù)時候是他和父母鬧得不愉快,拉著妹妹、抹抹眼淚,頭也不回地進(jìn)山。他裝得一臉憤懣,其實肚子早就咕咕叫了,妹妹就坐在他旁邊,蜷著身子抱著腿。他拉不下臉回去跟父母低頭,但看看妹妹,心里早就軟了:
(資料圖)
她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,不像其它孩子一樣手里非得抓些、玩些不干不凈的玩意兒。她微微頷首的時候表情非常平靜,從來不因為自己被哥哥強(qiáng)拽出來抱怨、煩悶。她時不時抬頭看看他,如果兩個人的目光對上,她也只會平靜地笑笑。記憶中妹妹總是穿著淡紫色的半袖,或許這件衣服實際并沒有被她穿過幾回,但兒時傍晚的霞光潤濕了眼眶,他總覺得,妹妹的發(fā)絲就是垂在這樣安靜的淡紫色里。
每次吵架父母也會及時給兄妹倆一個臺階。把晚餐的飯食在蒸鍋里留好,他們就早早熄燈睡覺;說是睡覺,其實也沒有,畢竟孩子還沒回家,父母可是要擔(dān)心,他們一個趴在臥室的窗臺上看著“山頭”,另一個就給在外面散步的鄰居打電話,要她幫忙留意兩兄妹的動向。等到兩個小不點兒回家,他們就急匆匆躺好,裝出早早睡下的樣子。哥哥悄悄開了門,探著小腦袋進(jìn)來,確定沒光沒亮了才把妹妹帶進(jìn)來。
他從熱水壺里倒出父母將將燒得的熱水,拿來毛巾給妹妹擦臉擦手,自己又偷偷跑去廚房把還沒冷透的飯菜端出來,給妹妹準(zhǔn)備碗筷。她看著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哥哥忙前忙后,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安心。
“哥哥,以后咱們別跟爸媽這樣了吧…怪不好的…”
“…嗯,聽你的?!?/p>
月光借給兄妹倆些許清亮,彼此的輪廓模糊在熱水和飯菜的蒸汽里。他嚼了兩口不算可口的咸菜,悄悄抹掉自己臉上的淚痕。她明明什么也沒看見、什么也沒聽見,但總能敏銳地捕捉到桌子對面的變化。她走過去拉著他的手,什么也沒說。
“…以后我跟爸媽吵架,你別跟著。我拉你你也別走?!?/p>
孩子和大人的共通點出乎意料地多。其中最能引起共鳴的,就是一場沒什么意義的爭吵之后沒來由的委屈。
她晃晃緊握住的小手,很久之后才開口,
“我不,我要和哥哥在一塊兒?!?/p>
不知道是賭氣還是真的忘了,兄妹倆每次偷偷吃完飯都不會刷碗。他們把昨天慪的氣留在昨天的洗碗池里,自己爬上床,問明天的自己要個好心情。
他看著妹妹睡下,學(xué)著父母的樣子說,
“熱也要蓋一下,最起碼把肚子蓋好?!?/p>
“嗯,知道了。”
這個年紀(jì),他們什么都不懂,但很清楚,只要他們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。好心情是自己給的,他們在炎熱的夏夜數(shù)著對方的呼吸入眠,把青翠的后山、偷偷看笑話的月亮、壞心眼的父母擋在兩個人的美夢外面。那個時候,只要他和她在一起,明天就一定不是世界末日。
…
“哥哥,爸媽在嗎?”
童年記憶里有時候?qū)庫o清爽的夏日也會灼得人動也不想動。熱浪在后山的碧綠里粼粼,蟬都熱得不愿張口,只聽到落地老電扇呼呼的風(fēng)聲。他嗦著冰棍兒歪在沙發(fā)上,沒想好要看哪個臺。
“不在,你回來干什么?不是出去跟你們班上那幾個傻子玩兒嗎?”
他向來看不上和她同班的那幾個男孩兒,但也不否認(rèn)他們不是壞人,對她也不錯。她笑笑,眼底是舊年和他一同逃進(jìn)后山的溫潤。他抓一抓胸口,有點兒發(fā)悶,心里不好受。
“嗯,今天不去了。有點兒事兒?!?/p>
她一頭跑回房里,幾乎把書桌的抽屜翻了個遍,叮鈴咣啷,讓他更沒心思看電視了。
“找什么呢?”
她少見地紅了臉,一個勁兒把他往房外推,
“跟哥哥沒關(guān)系,快出去?!?/p>
他就這么叼著那根簽子坐了一上午,嘴里砸吧的早不是冰水,越想越酸。直到她背著自己的雙肩包走出來,發(fā)現(xiàn)他還坐在房間外頭,他才起身。她沖他眨眨眼,撒嬌一樣,
“哥哥,跟我出去一趟唄。”
熱歸熱,但這種煩悶讓他顧不上那么多,戴上自己那頂自帶風(fēng)扇的小帽子跟她一起出去了。
一出門兒他就看出來是往后山走。小土坡沒被綠蔭遮蓋的地方叫太陽蒸得滾燙,穿著涼鞋就好像踩在鍋里一樣。雖然是妹妹的主意,但她始終走在他后面,靜靜地跟著,一言不發(fā)。他先憋不住,
“去后山?”
“嗯。”
“有什么好玩兒的?這種天氣沒人出來。就咱們倆傻…”
出門幾步路就到了,他還有些不滿意,沒趁路上問出點兒有用的。她悄悄快走兩步,拉起他的手往深處走。小林子總共也沒有多大,樹跟樹、土根土,幾乎看不出差別。她帶著他走了兩圈,這兒看看那兒挑挑,最后找到一棵沒多大的小樹苗。這樹苗怯生生地長在一棵逐漸茁壯的樹后,不知道哪點讓她愛得不行。她從包里拿出一柄小小的鏟子,遞給他,
“哥哥,幫我挖。”
他沒想明白什么事兒,接過鏟子在小樹苗前頭愣了半天。她像是臨時編湊,好不容易才扯出來個借口,
“就是那個動漫啦…那個每天中午播的…昨天不是…不是播時光膠囊嘛…我就想…”
平日里總是文文靜靜的妹妹這時候扭捏地像是變了個人,但他覺得很可愛。她遞給他一封信,然后攥著空空的包在旁邊看著。
“行,我當(dāng)什么事兒呢,挖。對了…”
“不準(zhǔn)打開看!不準(zhǔn)問里面是什么!”
他又一愣,然后笑,
“好好好,現(xiàn)在是大姑娘了,有隱私了,不看就不看唄。我是讓你給我扇扇風(fēng),多熱呀。”
家里沒有準(zhǔn)備什么膠囊,北方的小鎮(zhèn)子上估計也沒得賣。他挖了一口不深不淺的土坑,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在正中央,然后把坑填平。完工之后他還打算學(xué)著電視里那樣,用腳使勁踩兩下確認(rèn)填得結(jié)實,可她不干了,
“不準(zhǔn)踩!”
“…好,不踩不踩?!?/p>
兩個人又待了一段時間。他們商量了很多事兒:需不需要在附近做個記號,做了記號要是太顯眼被別人看到挖出來怎么辦,以后要是不在這兒住了怎么把這東西找回來…
再一抬頭,太陽沒那么刺眼,身邊也不那么熱了。兩個人出了一身汗,嘴里又干得難受,索性回家吧。他想,現(xiàn)在總能問問了吧。
“那封信到底是什么呀?當(dāng)然,我是哥哥,我尊重你,不想說就算了。”
不是尊重,裝酷罷了。他太想知道了,一封信,讓妹妹不像妹妹了,這太奇怪了。他們默契地走得很慢,太陽落山有多慢他們就走多慢。這時妹妹又像妹妹了,過了一會兒,靜下來才開口,
“嗯…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就告訴你?!?/p>
“小屁孩兒,根本就沒有世界末日,瑪雅人騙人?!?/p>
她抹抹額頭上的汗珠,又靜靜地說,
“如果我說是給一個男孩子寫的情書,哥哥你會不會不高興?”
“切,跟我有什么關(guān)系?不過你班上那幾個就算了,呆頭呆腦的,你別整這些?!?/p>
“哥哥是不是吃醋了?”
他憋紅了臉,快走幾步超過她,
“我吃什么醋?我是你哥,你被人傷了找我哭、被人欺負(fù)了我出頭,我肯定得問明白呀?!?/p>
男孩兒賭氣一樣,
“根本沒有世界末日!你那封信最好一直埋著吧!”
他害了羞,刻意走快幾步,卻不舍得把她完全拋下,跑跑停停,兩步就要回頭。她看著身前的男孩兒,默默地,
“可我真的…真的只能等世界末日才能告訴你?!?/p>
此處埋葬的,是少女潔白的初戀。它和小樹苗一起慢慢長大,卻等不到結(jié)果的那天。
…
很多年以后,那時他們商量過的都變成了現(xiàn)實。他們搬了家,不再住在那座小山旁邊了;雖然信沒有被挖走,可是那片綠地卻變了模樣,光禿禿的,再也不見當(dāng)年的小樹苗了。那時的人也變了,當(dāng)年兄妹兩個人一起,今天卻只有他一個人。他戴上眼鏡,背著雙肩包,沒有了綠茵遮蔽,曬得小臂的皮膚生疼。包里裝著一把小鏟子,他憑感覺走了走,不敢確定,但還是蹲下去開始挖。
他挖了有一天,中間接到一通媽媽打來的電話,
“你真趕不回來?你妹妹結(jié)婚這么大的事兒,你個做哥哥的不回來像話嗎?”
他依然蹲著,稍稍停下,汗水打濕脊背,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滴,
“…真回不去,我這邊兒有事兒,您讓我跟妹妹自己說,您別管了?!?/p>
那年的最后,他和妹妹決定不做記號了,就以小樹苗為記號,一年來看一次,要是小樹苗沒有了再另想辦法。辦法還沒想出來,他們就搬家了。
一直到日落西山,他才從最新挖開的土坑里找到那封信。他的手掌發(fā)紅,手背和小臂都被曬得一碰就痛,顧不上衣服,他就坐在一個又一個土坑邊上,看著那封信,一動不動。
忽然手機(jī)響了,他算算時間,妹妹應(yīng)該是下班了??纯雌聊?,果然是。
“哥哥,你怎么回事兒?怎么我結(jié)婚你都不來?又不需要你干什么?!?/p>
“……”
“哥?”
“…你說,明天是世界末日嗎?”
兩頭都靜默下去,很久沒有說話。他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,是她的未婚夫催她吃飯;她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,是許久沒有留意過的蟲鳴和夏日的寧靜。
為什么沒有再早一點呢?只要再早一點,她就不會遇到現(xiàn)在的未婚夫,一切就都還有可能。再早一點,她就不必在難眠的夏夜里,獨自決定徹底埋葬自己心里藏了二十幾年的感情。
為什么沒有再晚一點呢?只要再晚一點,等她組建了自己的家庭,有了溫柔的丈夫和可愛的孩子,他就算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的感情,也能夠克制地把它扼死在自己的心里。
可是沒有如果。他的淚落在那年的土坑里,與她的淚差了整整二十年。二十年足夠改變很多。他把信埋回去,在旁邊挖了一口新的土坑。誰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埋了什么,或許是一柄鏟子。他把鏟子埋進(jìn)去,用手填平了土坑。他狠狠地踩了幾腳,手指痛得發(fā)抖。
沒有鏟子就挖不出秘密了。只有等到世界末日,山崩地裂,地球才會在最后,記住一個跨越了二十年的秘密。
明天不是世界末日,后天也不是。那要等到哪天,我才能告訴你,我也很愛你呢?